现在这个社会，说到送礼，牵涉最多的就是公务员、教师和医生这三个职业了。因为我是医生，周围人逮着机会就追问我，连FT中文网的编辑也让我写写灰色收入、收红包这个话题。大家都希望从我嘴里听到些火爆内幕，但我实在没啥内幕可爆。许多人追着问我有没有灰色收入。要是我说没有吧，没人相信，说了也是白说；只有我说有，大家才高兴，才愿意相信。
媒体朋友最喜欢问我的问题就是：“你收红包吗？”我每次都反问：“你对红包的定义是什么？如果礼物都算的话，那是有的。如果你指的是钱，我们医院明确规定是不允许收的！”
关于医生、病人和礼物，我有不少的故事。从见习医生、实习医生到正式医生，我收到过的礼物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精神层面的礼物，我收过病人亲自纳的鞋底、亲自画的画，还有病人自己写的书、编辑的杂志 …… 我最喜欢的礼物是一幅画（下图）。病人是住院后才开始学习画画的，用以打发无聊的住院时光，出院时她把住院期间完成的画作送给我，这画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架上。她并不是画家，画也不值钱，但是我很喜欢这份礼物，我称之为《河边的郁金香》。河中倒影的那一抹阳光，能在这医患紧张的时局下给予我力量和坚持的勇气。
物质层面的礼物，我收过病人送的香油、醋、水果、花、糕点 …… 经常是病人出院时，看到哪些水果、鲜花带不走，就顺手送我们了，也有病人为了表示感谢，特意从老家送来土特产。印象最深的土特产，是一个病人出院后，家属回到老家特意拔了送来的大蒜，整整两麻袋！浓烈的大蒜味弥散在整个病房，飘荡了足足半个月。病房的主治医生都魔怔了，见了谁都要问一嘴：“你要大蒜吗？”于是大蒜被我们一些小医生、小护士还有病人家属悉数瓜分。那时候大蒜还不贵，还没有出现“豆你玩”、“蒜你狠”、“姜你军”、“糖高宗”、“苹什么”、“油你涨”这些网络名词，“干爹”们也都很纯洁。后来大蒜价格飙升，主治医生还捶胸顿足后悔了好一阵子，悔不当初没有偷偷留一点，嘿嘿……
第一次收到病人的礼物，是我在神经内科实习第一天。刚刚进科，有个男病人就追在我屁股后面，非要亲自为我“赋诗一首”，把我吓得不轻。后来我详细了解他的病史后才发现，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因为脑梗后精神异常，长期住在神经内科病房。为了表达对医务人员的感谢，他经常“赋诗一首”。每天查房，他都会高声朗读他的诗歌大作，组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被他“赋诗一首”过。每次面对新来的实习生，他也会灵感突现，“赋诗一首”。虽说病人因为生病脑子有点问题，但他为病房平添了许多快乐，我们都觉得他特别可爱。
休产假前最后一次收礼是在门诊。一个山西偏远农村的病人术后半年回来返诊，专门扛了二、三十斤小米送给教授表示感谢。小米装在一个破旧的、缝补过的蛇皮口袋里，老沉老沉。教授说：“这米一定得收！它不值多少钱，但是病人的一片心意。要是我们不收，她一个人还得大老远扛回去，这不坑了她吗？” 教授收下小米转送给我，让我拿回来坐月子时熬小米粥喝。小米粥很好喝，病人的心意让人倍感温暖，教授收礼也收的让人感动。
最“贴心”的礼物是一次大年三十我值夜班，病人家属冒着严寒给我送来两包速溶咖啡，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正感动着，病人马上泼了我一瓢冷水：“章大夫，喝杯咖啡提提神，免得晚上您睡着了没人管我！”
最马拉松的礼物来自一位爱做点心的病人。病人得的是恶性肿瘤，晚期，但是幸运的是手术做下来了，后来又经历六次化疗，把肿瘤控制住了，术后两年多一直没有复发。刚发病时，病人的孩子上高二，现在已经考上大学了。她每次来都说：多活了两年，终于看到女儿上大学，就算死了也不遗憾了。病人平时最爱做点心，每个月来复诊时都变着法儿做些小点心送给教授——有日本料理，有北京传统小吃；有寿司、驴打滚、窝窝头 ……
最浪漫的礼物，是一个病人从老家带给我的两朵栀子花。我离开老家多年，好久没有闻过栀子花的清香了。记得小时候，每年春末夏初，栀子花开，我们女生的桌子上都会放个小小的水杯盖，里面泡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整个教室都会沉浸在浪漫的清香中。来住院的病人早上出门时刚好看到栀子花开，就采下坐飞机随身带了过来。礼物虽轻，但那两朵小花可是从老家千山万水飞过来的，我泡在水里喜欢了好久。
最吓唬人的礼物是一个内蒙古牧民送来的羊肉。这个老实巴交的病人说给教授带了点羊肉，教授说不要，病人死活不肯，说已经大老远的把羊肉从内蒙古送到了北京，就在医院门口。教授下去一看，天哪，什么叫一点羊肉？那可是整整一卡车的羊，一只一只都是整个的，刚扒过皮，还带着血，差点没把教授吓死！说不要病人又不愿意拉回去，没办法，只好在医院门口，看到哪个同事下班出来就求别人帮忙买走一只羊。最后，终于帮病人把羊全给卖了。据说，远道而来的羊肉味道还不错！
自从被送了“一点羊肉”之后，教授就经常教诲我们这些晚辈：“千万不要在病人面前提到任何喜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病人也不容易，那些个土特产也是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或养出来的，收了咱们难以心安，不收吧人家不肯拉回去，说不定还得帮他们卖出去 ……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在病人面前提到任何喜好！还有，尽量什么礼物都不要收，实在推脱不了，收下点土特产，回赠病人点什么东西吧！”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王昉 fang.wang@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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