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医院床上的袁厉害在新年到来之际,收到了一份来自北京的礼物。以“人是万物的尺度”做标榜的《人物》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厉害女士》的“调查报道”。编辑称,这篇报道“颠覆了既有信息,告诉读者这才是真相”:一位收养一百多个弃婴的好人,是一个“将声望转化为生意”,拥有“超过二十多套住宅”的刁妇——她算计,虚荣,冷酷。

这是她的真相吗?

好多人不信,也有好多人信。

揭示真相是很诱人的目标,但何为真相?同一个事实会有不同的解释,出于善意的是一种结论,出于恶意的自然是另一种结论。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会在我们心里搅动复杂难言的反应,一个做善事的人,人们必将尊敬,即便在同时为她不明亮的那一部分遗憾。但善与恶的底线,不能逾越。如果秉持专业新闻主义的准则,即使是“扒粪”,也不可能将一个善人扒成恶人。媒体和记者,以为凭借手里的话语权,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就注定要被钉在新闻的耻辱柱上。

不把那些事实(不管是否“据说”)放在袁厉害的人生中去理解和解读,那就注定会成为飞刀,砍在她的心里,同时伤害众人,而最终损害了自己。复杂的人性,真实的人性,都不是以邪恶揣度人的护身符。

这使人不得不怀疑:这篇报道在选择对象上的势利——既扳倒了善人,又毋须冒什么风险。此番“调查”,或许为袁厉害去了魅,但更有可能的是,恰到好处地帮到了因不作为而狼狈不堪的兰考县政府。这篇报道会使人们减轻对兰考官员的愤怒,甚至会转而相信他们的眼光:政府明察秋毫,不帮助一个想借慈善发财的坏人。

在袁厉害面前,我们真的没有审判的资格。

至于这篇报道的审判能力,就更令人发笑了。

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真实人物,一个值得尊敬的活人,从《人物》杂志女记者眼里看过去,却是一副泼皮无赖相,“急躁、泼辣...... 警惕、狡猾”,一切都很可疑,可以让她揪出“皮袍下的小”来。分类管理变成“等级”,奖惩管理变成虐待,甚至送亲戚寄养,都别有心机。在由“知情人”“老邻居”“百度贴吧网友”组成的见证团队面前,袁厉害被彻底剥下了“高尚、善良、无私、贫穷而生活悲惨,秉持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道德标准,并不惜牺牲自己”的“焦裕禄第二”的“画皮”。

两位年轻女记者对北京之外的生活缺乏基本了解,对生活在现实中国的人的处境,就更无理解,对从婴儿到孩子的生长之路无从体会,完全漠视一个母亲和众多收养孩子之间的真挚感情。她们不能以人之常情体会采访对象,用非黑即白的二元逻辑,解剖自己的对象。与袁厉害有利害关系的各色人等的话语,构成了她们逻辑推演的支撑。

一个真实的人,硬被分成善与恶,非要称量其中的比重,据此贴上标签。她们以为找出了一个善人身后的恶之阴影,就获得了智力优势和道德优越感。

令我悲哀的是,记者没有能力揭示复杂的人性。洞察一个复杂的人性需要足够的阅历,仅有文凭是不够的,哪怕你是传媒博士。道德判断是容易的,也往往是无效的。一个被官方媒体扭曲夸大的好人形象,的确需要还原,但还原其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这里面需要有对人性熨帖的理解,而非仅凭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就可完成。七天时间,听说了很多负面的东西,就可以把握十足地对一个人下判决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