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大陆来说,2008年是转折性的一年。这年夏天成功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被一些人视为中国崛起的标志。恰好在这一年年末,世界金融危机爆发,许多发达国家陷身其中,而中国依靠强力的刺激政策保证了经济继续高速增长,在危机中一枝独秀,“中国模式论”遂大行其道。在一些宣扬者看来,“中国模式”不仅成就了中国奇迹,也应该向全世界推广。在主流媒体高调宣传中,似乎全世界都在走向深渊,只有中国从成功走向更大的辉煌。

不仅如此,许多知识分子也开始转向。一些一度指责中国改革被新自由主义误导的“新左派”迅速拨转方向盘,宣扬“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持有自由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群体也发生了分裂,一些人怀疑自己曾经相信的价值观,还有一些人走向国家主义。改革遭遇了空前的困境。如果说,在2008年之前的数年间,批评、否定改革的“改革失败论”一度甚嚣尘上,那么从2008年开始,以“中国模式论”为代表的“改革成功论”浮出水面,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亮。既然改革已然成功,中国模式举世应学,何必再改革呢?因此,改革停滞不前,在某些领域甚至出现了倒退。

爱德华·萨义德曾说:“最该指责的就是知识分子的逃避;所谓逃避就是转离明知是正确的、困难的、有原则的立场,而决定不予采取。”但就在许多知识分子选择沉默或称颂的的时代里,却有一批耄耋之年的知识分子,秉笔直书,直言傥论,不粉饰,不搪塞,不推诿,不避讳,直指中国面临的巨大问题:资源日益短缺,环境破坏严重,腐败四处蔓延,贫富差别悬殊,道德水平滑坡,社会矛盾激化……他们提醒国人,中国不是盛世,而是矛盾重重,“两种可能的前途严峻地摆在前面:一条是沿着完善市场经济的改革道路前行,限制行政权力,走向法治的市场经济;另一条是沿着强化政府作用的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前行,走向权贵资本主义的穷途。”(吴敬琏语)。中国经济能不能平稳增长,社会能不能和平转型,都是重大的现实问题。他们呼吁改革,直言“不改革,无出路”。

这种“老年人燃烧,年轻人取暖”的现象值得深思。中国是一个推崇实用理性的国家,基于良知的道德坚持难能可贵。这些老人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不为一己谋私,而是为国家前途、民生福祉着想,可以说他们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王阳明语)。

作为一名记者,我很幸运地采访过许多这样的“燃烧的老年人”。笔者在《中国在历史的转折点——当代十贤访谈录》中所采访的十位老人,都见证了中华民族近百年的苦难。他们分别是吴敬琏、江平、茅于轼、资中筠、李泽厚、厉以宁、袁伟时、高尚全、余英时和许倬云。其中有七位生于1930年,两位生于1929年,一位生于1931年,他们每个人也都历经磨难,但是不改初衷,老当益壮。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对知识分子有两个精辟的定义:一是“敢于对权势说真话的人”,一是从专业的围墙里漂流出来关怀社会、关心民瘼的“业余人”。余英时先生也曾说: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之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这些“燃烧的老年人”都是各自专业里的声望卓著的大家,但并没有静坐在书斋里安享荣耀,而是坚持独立思想,不屈从政治压力,敢于独立思考;坚持批评精神,以自己的学术良心,敢于批判现实。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