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被他的声音征服了。我听不懂台语,却完全沉浸在讲话的音乐感中,这音乐感因为低沉、哀伤、时隐时现的背景乐曲,而更难抵挡。它似乎蕴涵着无限的离愁、悲苦、怨屈。

最初,我以为这是录音播放,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陈水扁本人在说,一个句子接着一个句子,像是一个浪潮推一个浪潮。

这是吴王霞“头七”的日子。37年前,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位青年律师陈水扁,谁也未曾料到这桩曾被百般阻挠的婚事,最终缔造了台湾的第一家庭。然后所有的荣光又化作苦涩,总统身陷囹圄,全因身体残疾,总统夫人才逃过一劫。这位岳母则仍表现出倔强的性格,曾用扫把驱赶前来访问的记者。

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奔丧。当吴王霞的死讯在2011年最后一天传出时,它激发了微妙的感受。马英九与蔡英文的竞争日趋激烈,青年人期待即将开始的跨年晚会,一个85岁老妇的命运仍无法忽略。

关于陈水扁是否应该奔丧,该在哪天奔丧,奔丧时能否去掉手铐脚镣,这些争论持续了好几天。这场选举太过平淡,人们总算找到了一点戏剧化的情节。台湾人知道,他们的陈前总统,或许欠缺治国之能、清廉操守,却从不欠缺戏剧化的能力。

从三级佃农之子到台大毕业,从民主辩护士到民选总统,从两颗子弹再到阶下囚,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冲突围绕在他身边,而命运也和他开了玩笑:作为贪污的前总统,他坐的监牢,正是20年前作为民主斗士坐的那一间。铁窗也没能挡住这种戏剧感,在狱中,他手不停歇地写作。他给尼加拉瓜总统、中国共产党总书记写公开信,把美国总统告上法庭——因为他没有执行六十年前的《旧金山合约》来占领台湾。他投书报纸公布别人的秘密,主题从李登辉到自己的女儿,他还试图指导民进党的五都选举……

他的生活像是不落幕的连续剧,即使观众已经厌倦,情节过分荒唐,主演者却不愿离场。他在传达这样的信息:要么相信他是清白的、是一个为了台湾人民背负十字架的圣徒,要么就要承认“你们谁都不干净”。

而这一次,他让女儿从狱中带出公开信,来支持独立参选的陈致中角逐立法委员,他不仅不理会民进党的人选,还把蔡英文的“宇昌案”荒唐地联系到他个人的贪腐案——他们都是国民党政府的司法不公的受害人。他一直在循着这样的逻辑:为了民进党的利益,他可以不顾台湾的前途,而为了个人与家庭,他则可以抛弃掉民进党。

一个外来者很难理解陈水扁的冲击,他激起台湾社会最热忱的期望,最终的结果却是幻灭。“我仍像一只折翼的小鸟,坠落在一渊不见底的深谷。”李筱峰写道。他还把这痛苦放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来看待:“这次的伤痛,比起大学时代因写文章批判国民党的党化教育而遭政大勒令退学还要难过;比过去遭国民党特务跟踪、打小报告、窃听电话、检查信件、干扰求职等压迫还更痛苦;比起任何一次看到国民党的贪污腐化、特权横行更加忧伤;比起任何一次的选战失败还要悲愤!”

这是2008年8月7日,陈水扁家庭的贪腐案在两天前被确认。李筱峰是陈水扁的长期追随者,即使在百万人倒扁的“红衫军”运动发生时,他仍支持这个千疮百孔的“总统”,不愿相信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