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系作者《故乡在童年那头》系列之十四。

当我写下关于故乡的文字时,那个“故乡”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它躺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旦被外物触动,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朵云,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汉字,就在眼前化作一幅幅图画,任由我用笔把它描下来。

那画面绝不重复。因而,每次描摹都充满了新奇和喜悦。

地理上的高家村就在那儿,关中平原西部,周朝故地,一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周围有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

我在那儿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时光。庙宇,老树,窑洞,城壕,河渠,坟茔,乌鸦和麻雀,一茬茬熟过了的麦穗玉米棒,雨声,雷电,雪花,喇叭锣鼓唢呐,大人小孩的声音,……一切都在心里留下了痕迹。

我写的是一个温暖自己的“故乡”。

一切都化作做梦的材料,我在连绵的梦境里感知自己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自己将降生何处。

我来到人世的那天是癸卯年腊月初五,公元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新年近在眼前,人们一定在忙碌过年的事情,再过三天是腊八,该熬粥了。

我猜想,外婆一定从绛中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汤家村,陪伴在我母亲身边。

那时候没有大路,五里多地的阡陌小道可够小脚外婆走的。老人家有一双“解放脚”(缠了没多久又放开了),不好看倒也罢了,走路相当吃力。

一路上,外婆恐怕无心看伏在地里的麦苗。收秋后,渭北台地除了轮休的闲地,大都种上了麦子和油菜花,隆冬,正是它们埋头假寐的时节。或许还有一些景色,比如五泉人民公社修筑的沟渠,新栽的白杨树,干枯萧索,想必不会让她有多少愉悦之感。

在平展展的阡陌间,散落着一个个瘦瘠的村子,黄墙灰瓦,聚落上空冒出的枯黑枝条,拽出一丝可怜的生机。

从窑洞里走出来,外婆心里有了些许敞亮感。她已经习惯了低头走路,“地主婆”的身份,改变了她的行为,她害怕人——一切出身比自己好的。她是出名的善人,叫花子上门讨饭,碗盛得满满的,临走还要往手里塞一个馍,生怕人家吃不饱。

夫家靠祖上积攒的家底添置了百十亩地,十几头高脚牲畜,住的还是窑洞。关中平原的窑洞,有两种类型。常见的是在崖面凿洞,外修围墙,方便易成,但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富有的人家,发明了一种特别的洞穴。从平地中央挖下去一个长方体或正方体深坑,大约十五六米深的样子,四面凿出孔洞,洞深约在十米许,宽四五米,盘炕起灶。这样的独立窑洞部落,大都坐北朝南,从东南角掘一斜坡作出口,按上厚重结实的大门,崖外再版筑一圈土墙,一方让主人心安的栖息地便成了。当然,讲究的还要在崖上植荆棘若干,不出几年,旺盛的枝条沿崖头一路探下来。到晚上,牲口、大车悉数入窑,任你土匪有十八般武艺也奈何不了。

一九四九年夏天,中共将领彭德怀率部发动“扶眉战役”,驱走了国军胡宗南部。随后便是一场颠倒乾坤的“土改”。之前,有人从陕北回来,劝说外祖父赶紧卖地卖牲口,“共产党一来,财东都得完蛋!” 外祖父生性倔犟,他觉得不可理喻:祖祖辈辈都认的理,难道要被人打翻了?机灵的把值钱的都卖了,跟胡宗南将军往西南撤了,不愿离乡离土的,就地趴倒,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