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劝告潘佩珠写出这些苦难故事。
这是1905年的横滨,他们都是客居此地的流亡者。一位来自中国,一位来自越南。他们无法对话,却可以用笔谈沟通。他们都成长于一个儒家文化传统,然后目睹着这套文化与政治系统的迅速崩溃。中国沦为了被瓜分之国,而越南早已是法国人的殖民地。日后的潘佩珠被称作越南的“建国之父”,不过在他生前似乎不过是个焦灼、不断失败的逃往者与囚徒。
是战胜俄国的新闻,将这位越南人吸引到日本。彼时的日本象是一块磁石,令所有的被西方侵犯与侮辱的落后地区倍感鼓舞——黄种人战胜了白种人。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似乎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发展模式。而在日本国内,一股泛亚主义思潮正在兴起,日本的政治人物与知识分子们发现,尽管他们以新强国的面目出现,西方却并未准备接纳它。既然无法打破种族的鸿沟,一群日本人开始鼓吹亚洲的内部联盟。这注定也是不平等的联盟,倘若门罗主义宣称“美洲是美国人的美洲”,日本人期望“亚洲是日本的亚洲”。不过,这也造就了意外的联结网络,东京与横滨成为了各种异端的聚集地,他们在此思考、争辩、结社,试图寻找到一条拯救各自国家的新道路。日本既是他们通向新世界的窗口,又给他们提供了暂时的安全。
尽管日本使中国陷入了惊人的耻辱,但在20世纪的最初十年,它却收容了所有未来中国的奠基人。梁启超的立宪主张与孙中山的革命理念撕扯不停,章太炎的排满主义在此不断成熟……东京不仅有着最大的中国流亡群体,也是印度、越南、菲律宾反叛者的聚集地。他们共同创造出一个抗争故事——他们都是西方帝国扩张的受害者,都在寻求自身的富强之道。章太炎等人甚至尝试将这些亚洲的流亡者们联系起来,他们组建了“亚洲和亲会”,他们期望能将中国人、印度人、越南人、朝鲜人、缅甸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都容纳其中。
梁启超与潘佩珠的相遇,是这潮流中再典型不过的一幕。早在西贡时,潘佩珠就是梁启超的热情读者,他还组织了越南的维新会,找到一位昔日的王子做他们的“光绪皇帝”。在横滨的会面之后,潘佩珠写出了《越南亡国史》一书,它不仅连载于梁启超编辑的杂志上,还以单行本在上海发行,梁为它写作了哀伤动人的序言。
这本书也赢得了中国读者的热情。一股对“亡国”的恐惧正弥漫中国,人们的兴趣不仅针对越南。印度早已是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噩梦,梁启超称它是“千古亡国之奇闻”,因“区区七万英镑小资本之东印度公司”而亡。中国读者不仅期望从中获取教训,也渴望汲取力量。菲律宾抵抗西班牙与美国的故事,尽管都已失败告终,它的抵抗精神却令梁启超写下“我亚洲倡独立之先锋,我黄种与民权之初祖”的感慨。
我在卡尔·瑞贝卡的著作《世界大舞台》中读到这些迷人的片段。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困顿时刻,中国艰难寻找的自身的新定义——她不再是中央之国,她只是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她要创建自己的民族国家形态。而在这创建过程中,周边国家的相似遭遇,都化作了她自身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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