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见到了J•P•摩根。原本5分钟的会谈在3分钟后就草草结束。考虑要在广东话与英语间的翻译、不可避免的寒暄,他们的实质交流几乎没有发生。

“凡事业之求成,会在未著开办以前;一开办而成败之局已决定,不可复变矣,云云。”日后,梁启超只记下了摩根的这句临别赠语。

对于梁启超来说,这是个期待已久却不对等的会面。在1903年的美国之行中,他发现垄断商业组织托拉斯Trust(他翻译为“托辣斯”)是公共生活中最热门的话题——“要之最近十年间,美国全国之最大问题,无过托辣斯。政府之所焦虑,学者之所辩论,民间团体之所哗嚣调查,新闻纸之所研究争辩,举全国八千万之视线,无不集中于此一点”。

在笔记上,他事无巨细地记下了一个个托拉斯的名字,它们的产业、资本额度。人们普遍相信,是他们支配着美国。梁启超相信世界的竞争正从军事时代进入经济时代(他称为生计时代),这些托拉斯很可能是其中的关键。而在这些托拉斯的缔造者中,没人比金融业的摩根更著名、富有权势。他刚刚重组了美国钢铁公司,资本额超过10亿美元,风头甚至超越了石油业的洛克菲勒。

“生计界之拿破仑”。梁启超这样形容他。他孜孜以求的正是为中国找到富强之路,摩根可能正握有这富强的钥匙。

除去沟通不畅,很有可能,梁启超也在摩根面前感到慌乱。66岁的摩根正处于他权力的顶峰,他身材高大,他的大鼻子与他的巨大财富一样世人皆知。在大西洋两岸,摩根的崛起也代表着世界权力的西移,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伦敦移到了摩根的纽约。30岁的梁启超虽以一名中国流亡领袖闻名,却仍处于他的个人的探索发现时期。他原本想和摩根谈谈写作问题,还是主动放弃了。

在《新大陆游记》,这场会面是最妙趣的插曲之一。这本写作于1904年的游记至今读起来都妙趣横生。他将“波士顿倾茶事件”比作林则徐“虎门硝烟”,它们都开启了各自国家的新历史。他引用了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来形容纽约的贫富差距,当他从纽约、波士顿、费城到环境更安静的华盛顿时,说“正如哀丝豪竹之后闻素琴之音,大酒肥肉之余嚼鲈莼之味”。他还诧异地发现美国社会对妇女的重视,男人们在街上行脱帽礼,在车厢里主动让座,这正是美国平等精神的象征。他想寻找到一个印第安人一查模样,却无所得……

他详细记录电报线路的铺设、港口轮船的吨位,纽约的高楼与交通工具,“十层至二十层数见不鲜,其最高者乃至三十三层”,每日的生活被“电车、汽车、马车”所包围。他也发现这力量不仅来自物质与技术上的,也是文化上的。尽管彼时的美国仍普遍被欧洲视作“暴发户”,但它的公立图书馆、博物馆、大学都给梁启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美国的现代新闻业,它足以代表知识的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盖泰西之报馆,一史局也……其最足令吾惊者,则文库是也。故无论何国,有一名人或出现或移动或死亡,今夕电报到,而明晨之新闻纸即登其像,地方形胜亦然。”

这是个大开眼界的旅程,梁启超将7个月的旅程,从北部的温哥华到南部的洛杉矶,3座主要的加拿大城市、28座美国城市的旅程,变成了一场知识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