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一小撮人而言,军训极易成为青春的一道暗伤,区别是有人能迅速自愈,有人会伤及肺腑,那好比一场莫名其妙的失恋,明明付出了最好的青春少艾时光,最后却尽数沉没,人还在懵懵懂懂,还在被生活裹挟着前行,但是一个纯真年代已然结束了。

1989年的那个夏天,是在各种躁动、汹涌的暗流中度过的,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都播放着同一个声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形势急转而下。那时,我刚刚结束了中考,还没有能力辨别是与非,而且不晓得自己的人生会因此受到影响。自那年始,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的新生相继赴军校军训一年,学制则延长为五年。身在闭塞的边陲小城,我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才晓得必须军训一年。善良的父母无条件接受了“国家的规定”,虽然这意味着他们要多一年经济重负。他们只是反复嘱咐我要尊重领导、团结同学。年迈的父亲为此又找了一份工作,只为能够多一份收入。离开家乡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薄雪。我带着全家不多的积蓄,穿着姐姐手织的大红毛衣,揣着母亲费尽周折换来的全国粮票,独自上路。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而且一口气坐了三天四夜。看着车窗外从一片白茫茫大漠,到黄土漫漫,再到芳草萋萋,兴奋莫名。那时我还是一个矫情的文学爱好者,喜欢大段背诵徐志摩和莱蒙托夫的诗集,哼唱苏联歌曲。我对军训充满了浪漫的幻想,随时预备着为理想去牺牲。以致于当我后来发现理想千疮百孔的时候,立刻一败涂地。

当我辗转来到军校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土妞,不用照镜子,也晓得自己是一脸土色,一身土气。因此,当我第一次领到军装时,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和大家一样了。当然,我还得和大家用一样的牙缸、水壶,使一样的饭碗,洗一样的脚盆,坐一样的小马扎,背一样的挎包,穿一样的解放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洗漱用品到卧具,清一色的军绿瞬间颠覆了张三、李四。甭管你来自北方、南方,生于村落还是大城市,大家都彻头彻尾进入了一个模子,属于个人的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编号。我要很久以后才晓得一模一样的坏处,那意味着个性的沦丧,远比没有一身好衣裳丢人。

“大一统”也包括头发在内。不论脸型,不论你是否长发及腰,一律剪成齐耳短发,总有人为此鬼哭狼嚎。而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八、九岁。正是女孩子最爱美的年龄。不爱红妆爱武装,当然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宣传口号而已。穿上军装的新鲜劲很快烟消云散。我记得我曾裹着一身肥大的军装,趴在石桥上,眼馋地看着城里的年轻姑娘们花枝招展,心想,我什么时候也可以想穿便装就穿便装呢?我忘记了我行李中其实也没有两件像样的便装。虽然也只有一年军训,但是在严格的纪律管束下,总觉得这样单调的生活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后来,当我有能力购买时装和家居物品时,我最痛恨的事情便是“撞衫”,包括“撞包”、“撞鞋”、“撞家具”,而且最忌讳军绿色。其实那个年龄的女孩子穿啥都好看,我记得每个军训女生都曾在拉练的小溪旁拍过一张姿势大同小异的照片,个个笑得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