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为作者《故乡在童年那头》系列之十

那是一段贫穷、饥饿、焦灼的岁月。

自我记事起,看到的便是一幕幕暴力景象。周围大都是一张张紧绷、发愁的脸,人们动辄吵成一团。在孩童眼里,成人的世界令人不安。

1968年,我五岁的时候,随母亲去新疆找寻父亲,身为军官的父亲那时铁心抛弃我们,另觅出身好的配偶。在乌鲁木齐街头,一辆辆满载红卫兵的卡车呼啸而过,他们手握红缨枪,高呼口号,前往广场武斗。走着走着,一颗手榴弹噗地飞过来,击中了前面的女人,肠肚流了一地。母亲赶忙捂住我的眼睛,拉我快步离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血。在这之前,爷爷过年时曾经杀过一只羊,羊血盛满脸盆,做成了一锅血豆腐。死亡和血如此联结。但在我的心里,还不能把死亡与自己联系起来。

我会死吗?有妈妈和爷爷在,我会长大的。死还是遥远的事情,他还恐吓不到我。

1969年,母亲改嫁,把我和妹妹带到了另一个村庄。

在我的记忆里,一伙带红臂章的年轻人,有的手握棍棒,有的手提喷枪,在村里横行。他们挨家挨户给门上喷标语,贴毛泽东像。他们杀了地主家的两条看门狗,给老地主戴高帽子,脖子上挂牌子,勒令其挽起裤腿,跪在玻璃渣子上。

大队部屋顶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放出铿锵的声响: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有一天晚上,说是来了“最高指示”,人们黑灯瞎火挤到进“永红公社永红大队”院子,坐在光秃秃的硬地上,听完了传达,然后一齐欢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壮汉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好像过年一般。

私塾里的石碑被拉出来一一砸碎,扔进城壕。娘娘庙庙里的神像被捣毁,祠堂里的牌位被劈成碎片,十几棵柏树也被折断。

十字口是热闹的地方,大人们端着海碗或蹴或站说话。有一天早上,那儿突然燃起了大火,烟味弥漫村子。我好奇地赶过去,眼前事一幅奇异的图景:一大堆书刊熊熊燃烧,旁边有人用火棍扒拉,不准靠近捡拾。大人们说,这些书刊是几个二杆子红卫兵从二伯家搜出来的。二伯是黄埔军校毕业生,因不愿跟随胡宗南南撤,留在家里务农,他是村里藏书最多的读书人,见人总是那么一笑,他很少跟人聊天。带头搜家的是一个烟鬼后代,为人奸诈,他乘机窃走了一大摞垂涎已久的好书。

这把火烧了半天,书的名字在我多年后的梦里经常重现。

大人们都在胸前戴毛泽东的瓷像。

1971年秋天,一伙人突然闯进我家,径直扑进主屋,不由分说取下挂在土墙上的玻璃镜框,挑出一副毛泽东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并肩而立的照片,用红笔在林彪全身打上叉,对发呆的母亲说:“再放回去”。

那帮人走后,母亲嘀咕道:毛主席身边又出坏人了。

春节过后,我要上学了。母亲把我打扮一新,吩咐道:去学校少说话,千万不能说共产党毛主席的坏话。

课堂上学的全是毛主席共产党的好话。几年后,我从一本《朝霞》杂志上看到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剧本,上面写着1893年韶山冲出了个毛泽东,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才有了大救星。我年幼的脑子里在想:1893年之前世界到底黑暗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