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深秋,王石由无锡来杭州,我约他在龙井山下的的浙江宾馆对坐闲谈。他在无锡游访了梅园,第一次听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往事,感慨很深,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父亲是行政官员,我的母亲是锡伯族妇女,我也没有受过商业训练,那么,我以及我们这代人的企业家基因是从哪里继承的?”我一时语塞。

中国有一个名词曰“传统”,传者“传承”,统者“道统”,王石无意中问及的正关乎他们那个阶层的“传统”:从哪里来,是怎样的一群人。那时,王石创办万科已二十年,正着手写一本自传体的作品。而我刚从哈佛大学游学归来,一边创建了蓝狮子财经出版中心,一边开始《激荡三十年》的写作。王石的这本作品后来定名为《道路与梦想:我与万科二十年》——脱胎于威廉·曼切斯特的《光荣与梦想》,由蓝狮子和中信出版社于2006年1月联合出版。而王石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则像影子一样地困扰了我更长的时间,在后来的九年里,我沉浸于三十年、一百年乃至两千年中国公司史的研究,大抵与此有点干系。

我对王石本人的关注当然更早。在2001年前后,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很多中国公司开设了自己的网站,开在万科网站中的“王石online”可能是所有企业家网站中最火爆的一个——他是最早玩“自媒体”的人之一,在这里,他鼓励部下公然开炮,对公司、对他本人的牢骚、意见都可以在网上发表,他常常亲自作答,这种抹煞一切管理层次的“大字报”式的做法在公司内部曾经造成极大的压力,也颇有人对此不以为然。

他还开始爬山,52周岁的他以中国最高龄的记录登上珠穆郎玛峰。在“王石online”首页的第一行,王石引用了哈维尔的一句名言:“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认人生有许多虚假意义的人,更能寻找人生的信念。”那时,哈维尔在中国还不太出名,整个商业界也正陶醉于新经济的诞生及即将加入WTO的亢奋之中,我不明白王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疾病的忧虑”。我只隐隐感觉到,这所谓的“疾病”可能是身体的,也可能是心理的,更可能是身体与心理的,我因此写过一篇《“病人”王石》。

我是这样写的:作为一个商业文化的观察者,我更愿意以一种常人的心态来揣测王石的动机,在某种意义上,王石好象有着一种很深重的“病人情结”……王石把万科当成了“病人”,它超速长大青春激荡,病疾不断常常莫名发作,因而必须时时警觉,日日维新;王石把房地产业当成了“病人”,它暴利惊人游戏诡异,充斥着令人迷失的金色陷阱,因而必须让欲望遏制,令心智清明;王石把他自己当成了“病人”,在没有约束、众星捧月中又有多少人能找到自我?王石把这个时代也当成了“病人”,物欲横流,价值多元,到底什么是人们真正的渴望?因为有“病”,所以有所敬畏。

后来知道,我对王石的猜测只说对了一半,另外一半的真相是:那时,他真的病了。

大概是在2010年,他首次对外透露了事实:“从1994年到1997年间,我的心肌功能是什么状况呢?按照5分制,2分不及格,3分及格,4分良好,5分优秀,我三年连续体检的结果是,我的心肌功能0分……我在去西藏登山之前腰椎有个血管瘤,压迫到我的左腿神经,晚上痛得吃止痛片都睡不着觉。医生的诊断,几乎宣布我必须坐轮椅了,随时可能瘫痪。”苏珊·桑塔格在著名的《疾病的隐喻》一文中写到,“人格的作用被局限于患者患病之后的行为。像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一样,令人恐惧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坏品性统统都暴露出来了。”当然,睿智的桑塔格能够写下这样的文字,也是在她罹患癌症、经历了多年痛苦的求诊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