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随继父去咸阳打工。

时间已经进入1978年,我在世间已经生长了十五个年头。孤寂的农村生活,培养出少年蓬勃的想象力。目力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能遇见谁,又将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那时,我无法展望自己的未来,因为不知道有无机会挣脱土地的束缚,走上一条明媚的大道。

这次可谓睁开眼进入城市。

在此之前,五岁时跟随母亲远赴新疆探望生父。母亲期盼他能回心转意,不为了晋级加爵而抛弃我们母子仨(一岁多的妹妹放在家里,由爷爷看着)。我目睹了“文化大革命”高潮中武斗的情景:乌鲁木齐街头,满载绿军装、手持枪棒人马的卡车呼啸而过,尖利的高音喇叭里迸溅出“革命”“捍卫”“刺刀”“斗争”诸如此类的字眼,走在我们前头的一位中年女士被飞过来的一颗手榴弹炸死,肠子流了一地,母亲捂住我的眼睛,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搭乘直升机飞往克拉玛依,留在记忆里的有蚂蚁般的运油车,生父冷漠的脸,以及袅袅升腾的烟雾。

母亲还带我去了西安,好像在找二伯倾诉,希望他能劝自己的弟弟改弦更张。从伯父家的玻璃窗望出去,玉米抽出的条条红缨,无声地在雨中飞舞着。汽车,行道树,愁眉不展的人们,城市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

其实,我更喜欢仅有一条街的绛帐车站。东来西往的火车,汽笛,白色的蒸汽,铿锵铿锵的摩擦声,窗口上映现的陌生脸孔。这儿连接着远方,给予我无穷的渴望。我在等待出发的那一天,从此越过八百里秦川,进入未知的新天地。在长大的岁月里,这儿是我与世界勾连的地方:将拾得的蓖麻交到扶风县油脂厂,换回一瓶香喷喷的菜油;捉蝎子挖草药卖给药店,领到几张崭新的票子,买一本薄薄的连环画;无所事事的时候,和玩伴从东头走到西头,再回到长着一口大坑的双庙坡口,心里便十分满足了。

继父率领五泉公社建筑队为机务段二级站盖房。每天和工友拉木料,穿梭在浓荫蔽日的街道之间。城市的好,在我眼里除了梧桐、公交车、高楼大厦外,就是一个个生动的裙装少女。裙裾飘飘,微风带来她们淡淡的体香,明媚的脸庞,好听的普通话,……她们当然不会正眼瞧一个瘦弱的农村少年。我知道自己处于毛氏种姓制社会的最底层,连村里好看的女子都够不着,她们以嫁给吃国家饭的城里人为荣。考学是唯一一架通往天堂的梯子,我打工,就是为了攒够学费,从课本里读出自己的前途。行走在大街小巷,阳光烘烤着年轻的皮肤,少年心里却充满莫名的自信。

夏夜,工地附近的西藏民族学院放露天电影。我和工友们赶过去看,一地青春洋溢的男女,银幕上的东西无关紧要了,我要汲取这热力四射的生命能量。我会有那样一个时刻么?心身自由地欢唱、呼吸,舒展自己的枝叶?

秋天,迎着夕阳迈开西行的脚步。母亲送我到村口,眼里有殷切的期盼。我跟着村里几个高年级同伴,背了一布兜馍、一瓶辣酱菜,沿着塬上小路,经周家、香里,来到东西湾崖头。俯瞰塬下,铁路、河渠、田畴、房舍、劳作者历历在目,极目望去,依次是扭动的渭河和沉默的秦岭……我们站在风里喊叫:嗨——嗷嗷——啊啊——咿呀呀……紧着身子,顺陡峭的土路下塬,沿高干渠走到绛帐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