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是我的母校。再过几天,5月27号,是她的110周年校庆。历经晚清、民国、共和,延续血脉的是一代代复旦人。在世的校友中,最年长的110岁,恰与母校同龄。在邯郸路上的老校区,我待了八年,横跨上世纪大半个八十年代。1980年秋,邓小平恢复高考后的第四年,我提着被褥衣物暖瓶,走进貌不惊人、窄窄的主校门。石雕的毛主席站在正对面,注视着我们。1988年夏,我拖着一个塞得快爆开的行李箱,内含菜刀、案板、中式调味品、牙膏、一大叠黑色袜子(听一位女生的建议,说是不怕洗丢,总能配对),告别母校,赴英留学。

校庆前,母校用一款特制的app神器,搜索散落世界各地的复旦校友。短短几天,已有近四万校友网上集结,来自全球百分之九十的国家与地区。母校是这样一个存在:一旦停留过,即便短暂四年,一千三百多个日夜,就终身入籍,伴随至死。

我亲历的上一次校庆,还是三十年前的1985。那年,我留校不久,恰逢80周年校庆。校长是谢希德,书记是林克。为纪念校庆,校方赞助创办了一份学生杂志《复旦风》,我是主编。当时,因我坚持要用乌黑的底色做封面,有些争议,觉得不吉利。校方最后也没问什么动机,放行了。自由而无用,是复旦人的自嘲。大学,跟墙外的世界总得有些不一样的风景。复旦的人,骨子里,信这个。

校友的微信群里,近日流传最广的几篇文章,有《“最牛班级”的老师们》,说的是数学系78级对几乎教过他们的每一位老师的回忆。这个班出过太多的大牌教授、加上一位共和国现任副主席。但他们选择纪念老师;另一篇,写的是学生对复旦食堂大师傅们的感恩。这像我记忆中的母校。

过去几年,作为记者,我回到中国常驻,时常听闻对当下中国式校庆的吐槽。一位教授朋友告诉我,他任教的大学,就像个官场后院。校庆典礼,庞大的主席台,清一色地按VIP校友的官职排位,官位低一些就挤不上台。不少大学,杰出校友的名录,更像政坛权力榜。如果校友中沒出几位部级官员,面子就过不去。一位熟人,北京工科毕业。前些年,他兴冲冲回母校出席校庆。午餐时,他发现校友分了等级,盒饭还有不同规格。他的自尊心受伤,从此与母校诀别。

我曾问过一所中国大学的主管:校庆时,可否不设主席台,让领导人或高官校友直接坐在校友席中?他无奈地说,这有难度。我体谅他的苦衷。面对空气中弥漫的官本位与权力崇拜,中国的大学只是个无力的稻草人。

上个月,我应邀去绮色佳的康奈尔大学演讲,碰巧是她150周年校庆。那是胡适、赵元任、茅以升等早期中国现代化先躯的留学地。中国留学生介绍说,校庆日当天,并没有政客盈门和热闹的庆祝会,而是各领域杰出校友的讲座和对话,以及遍及全美及全球的校友团聚,纪念康奈尔对人类、社会和科学的贡献。

我带回一册今年康奈尔大学的校友特刋,印象最深的是最后几页,新近去世的老校友名录,均按毕业年份排序。编辑还特别说明,校友网站上可查询所有已故校友的名录,也可向校友会索取纸版。校方试图与目前在世的25万5千名校友保持联系。我的亲友中,有位二十年代的康大毕业生。几年前,后辈捐了些款。为表示谢意,校方请他们在山间的康大植物园中找一棵心仪的树,树枝上系一块名牌,以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