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山做的是中国最难的工作之一。

他一身中国官员标准着装——黑色休闲皮鞋、黑色长裤、黑色夹克,但他的工作可不只是批复文件。现年56岁的张柏山负责确保黄河沿岸省份严格遵守分水协议。随着中国工业发展速度超过其资源承受力,这项任务正变得越来越艰难。

在尽力治理黄河这件事上,张柏山继承了大禹治水的衣钵,4000年前,这位神话中的工程师首次驯服了黄河。但大禹是奋力抗洪,而张柏山作为黄河水利委员会(简称“黄委会”)水资源管理与调度局局长,他的挑战在于防止这条世界第六长的河流干涸。

千百年来,中国腹地一直依赖着这条浑浊的河流,由于它时常泛滥,所以又被称作“中国之痛”(China’s sorrow)。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流经宁夏、内蒙古的富煤荒漠,在横跨华北平原后抵达山东海岸。它全长5400多公里,几乎与密西西比河和密苏里河一样长。

随着中国经济蓬勃发展,黄河的负担也越来越重:重工业、用水密集型农业以及城市化压力全都是这条河的沉重负担。城市发展需要更多电力,也就意味着要烧更多煤。城市居民的用水量是农村居民的5倍。

1997年,由于对黄河水需求增长过快,河水曾断流长达8个月,以致流不到入海口。这场危机迫使为水资源争吵不休的各省达成一项政治协议,这才确保黄河在接下来的17年里没再断流。

然而上述协议正在瓦解,因为西北地区新兴工业向黄河施加了更大压力。但“没人愿意让步”,张柏山坐在自己位于中国古都郑州的办公室里说,“他们知道这块蛋糕正越来越小。”

因此黄委会正尝试别的方法:用经济激励措施控制用水需求,防止出现上游抢水的危险现象。他们的想法是,让新工业用水户出钱,改良取代传统农业用水户,以控制需水总量。

全球其他地区也有河流再也不能汇入大海,其中包括经美国西南部流向墨西哥西北部、雄壮的科罗拉多河。但中国政府承受不起黄河发生这种事,每12个中国人里就有1个人要靠黄河养育,也就是大约1亿人。

大禹时代之后,农民起义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朝代,谨记这一点的中国共产党不能简单切断农民供水,虽然他们占了用水总量的70%,当然也不能剥夺耀眼的新兴城市的饮用水。

黄委会的解决方案是让新工业用户出钱改良灌溉技术,以保证用水量维持在黄河的承受范围内。或许有一日,同样的方案可用在全中国的用水需求管理上,这样水资源竞争就不会对经济增长造成伤害。

产业咨询公司Urandaline Investments的迈克尔•科梅萨罗夫(Michael Komesaroff)说:“唯一能阻止中国奇迹的就是水。”

郑州:控制中心

郑州黄委会办公地的入口处立着一尊大禹雕像,看上去就像位守护圣徒,郑州城便是建于这位古代工程师漫步在黄河两岸之时。大楼一层有间控制室,它监控着黄河上的大坝和排水管道。在张柏山的密切注视下,黄河水从这儿被分配给各个工厂和农场。

11个省份地区的代表一年到头不断游说他增加用水配额。有代表团飞到郑州乞求他允许他们不遵守计划,一些遭到拒绝的还会向中央政府去申请。

张柏山坦承:“我不可能让每个省都满意。”

1987年,用水权首次在各省之间分配,以确保内蒙古等上游省份不会用掉所有水资源。但这份协议没有考虑到每年的黄河水量波动,因此1997年大旱时,所有省份都用光了配额。黄河在此次旱灾中干涸了226天。

那场危机提高了人们的警惕。但全中国用水需求都在上升,对于长久的政治解决方案却还没有形成共识。于是黄委会正尝试从经济激励入手。

理论上,黄委会拥有绝对权力。按照计划经济传统,各省水利厅在每年的冬季会议上制定年度用水配额。但不管是河流还是人们用水都不会遵守年度计划,所以黄委会大概每十天要调整一次配额。而在现实中,黄委会的权力是有限的:它不能否决建大坝,尽管这条河流上已有74座大坝。

而且黄委会对这个国家的发展议程几乎没有影响力。中国的政治体制以经济增长为导向,它鼓励华北平原发展工业,尽管那里水资源并不丰沛。由于河流用水存在限制,农村和城市就从地下蓄水层抽水,导致地下水位年均下降数英尺。

环境经济学家里奥•霍恩-帕他诺泰(Leo Horn-Phathanothai)说:“中国正碰到全国性用水短缺问题。黄河是这一问题的缩影。”他是《气候变化与发展》(Climate Change and Development)一书的作者之一。

黄委会保持了黄河的流淌,但没能成功限制污染。黄河大约只有一半水流的水质符合国家标准,部分支流污染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不适合人类接触的地步。

2012年中国表示,所估计的水储量比之前认为的低。在刨去冲洗沉积物需用水量后,黄河年度可用供水量从1987年的370亿立方米,减到340亿立方米。过去14年里,实际可用水量在370亿立方米和240亿立方米间波动。

但对黄河水的需求却在不断上升,尤其是中国西北的绿洲地带,那里煤炭资源丰富,但几乎不下雨——比如宁夏。

宁夏:经济繁荣期

沿着国家高速G20青银高速,一离开黄河流域的绿色田野,进入平坦、尘土飞扬的鄂尔多斯沙漠区域,路两边就出现了大片煤田。一座又一座发电厂和石化炼油厂从眼前闪过,然后随着地平线消失在薄雾中。

宁夏正处于经济繁荣期,其面积不及爱尔兰大,北部三面环着戈壁沙漠。

两千年来,黄河从人造河口涌进这片平原,支撑起一个由稻田和湿地组成的翠绿三角,边上一圈黄色沙漠和长城的断壁残垣。

千万年前,宁夏和其邻省内蒙古区域的黄河湿地形成了巨大的煤层。

黄河将这片戈壁沙漠切割成一块块绿地,如今那些煤矿和农场正在争夺这些绿地上的水资源。宁夏只有650万人,明年的产煤计划却为1.2亿吨,足够大伦敦地区用19年。

当年各省制定黄河分水协议时,宁夏经济规模还很小。其7%的配额连它今天的农业需求都无法满足,更遑论它的电力、化学品和燃料生产计划。据专家说,干旱的内蒙古也已超出其用水配额。

因此黄委会为这些地区制定了水权转让计划。新工业用户要向宁夏水利厅支付数百万人民币购买用水权。这笔款项将用于资助一些项目,比如给灌溉渠道添加混凝土内衬以阻止渗漏。

曾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州深造的工程师司继涛说:“黄委会告诉我们,不可能为我们的工业发展额外分配用水,所以水从哪来?只能从农业方面省了。”他正努力吸引投资者来宁夏国营工业园投资。

该计划定出了水的市场价值,迫使工业和农业提高效率。中国的水价几十年来都保持在低位,以避免农村骚乱,结果导致人们缺乏节约用水的动力。

自从该计划开始实施以来,水权转让价格已翻了一番,达到每立方米近25元人民币(4美元),而且总用水量一直保持稳定。张柏山说:“我们比较满意。”

在绿色三角洲的村庄里,随着水价上涨,农民已不再种植水稻。一位改种花的农民说:“今年政府的态度很坚决。谁都不要再种水稻了,现在缺水啊。”

许多灌溉沟渠的供水量急剧下降。一些村庄正向地下蓄水层打井。

“内蒙古需要水。”一位外套上印着“US Army”(美国陆军)的农民说道,他正侍弄着一种不常见的观赏树木。他不是在抱怨,花木的售价比大米高。

面对高额水费,宁夏的发电厂、炼油厂成了全世界同业的省水冠军,也为中国其他地区同业作了榜样。但限制农民用水可能会危及中国粮食安全。而且该计划在解决水污染和地下水枯竭问题上收效甚微。

宁夏试点即将推广开来。下游的内蒙古煤炭重镇鄂尔多斯已打算实行水权转让,这样当地煤炭集团神华(Shenhua)就能获得更多河水资源。

东营:干渴的石油重镇

在位于黄河入海口的东营,座落着中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上游争抢水资源对它造成的损失最大。

中国的石油一半靠进口。开发荒漠煤田的原因之一就是能源安全,即使会对脆弱的绿洲形成负担。这也意味着黄河必须要维持胜利油田的运转。

东营证明了中国在必要时能够提高用水效率。1997年的黄河断流危机惊得国有石油公司中石化(Sinopec)开始寻找省水办法。此前工程师都是直接将河水泵入地下维持油压和输送。

胜利油田提高采收率办公室主任李振泉说:“我们意识到这是种浪费。”

中石化旗下胜利油田的用水量已比1997年的峰值减少了一半。该公司投入数百万美元处理黄河污水,净化过的河水不但可用于它的炼油厂,也可为东营市民饮用。中石化在宁夏煤炭项目上也有投资,因此成为在黄河沿岸保障工业用水的大力支持者。

随着越来越多力量和资金支持工业,即使是节水型工业,中国的农业也将不得不让步,宁夏和东营就是这样。

在黄河入海口,原先的稻农现已改养羊或种棉花,但据当地一位农民说,他们仍在争夺水资源。

这位农民说:“我们今年水不够用,所以村民们把灌溉闸门关了,切断了下游村庄供水。”

如果张柏山的计划奏效,将阻止这类小型冲突演变成灾难性的抢水大战。

延伸阅读:南水北调工程

中国在解决北方缺水问题上,最宏伟的方案莫过于直接另造一条黄河。

南水北调工程为全球规模最大、造价最高、最具争议性的工程项目之一,目前中线工程进入最后阶段。南水北调工程每年将从浩浩长江引出320亿立方米河水,以增加对北京和工业化的华北平原的供水。这几乎相当于黄河的可用水量。

这个想法源于毛泽东的一句话:“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点水来也是可以的。”

随着北京即将迎来秋季降雨,有关中国北方用水密集型工程的若干提案正在起草中。环境经济学家里奥•霍恩-帕他诺泰说:“对短缺的第一反应总是供应。不去解决谁得到什么的问题,只从南方借水来把蛋糕做大。”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投入为600亿美元,包括扩大长江支流汉江的丹江口水库,完工后每年将从丹江口水库引水130亿立方米,经1200公里长的运河和渠道输到北方。约33万人因丹江口水库扩建而迁移。长江沿岸各省官员担心长江流量减少将增加污染,对包括上海在内的长三角城市造成损害。

南水北调东线工程已经完工,其中涉及利用有1400年历史的京杭大运河引长江水北送。

南水北调工程中最受争议的计划,是要在硬质岩石中钻出3条长达数百英里的隧道,将长江的3条支流和黄河在它们的青藏高原源头附近连接起来。该计划遭到环保人士坚决反对。政界也犹豫不决,因此许多人认为该计划已被搁置。

由于西北地区需求增长,对该计划的支持又开始增多。张柏山说:“以前大家的意见存在分歧。现在从整体角度出发,我们认为它是有利的。”

郭晨(Owen Guo)补充报道

译者/曲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