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近多变形势引发对于社会运动的思考,成功与失败之处都值得追问。回顾社会运动领域长期以来关注的主题,一直是人们为什么会参加社会运动,以及运动是如何爆发的这些在动员机制层面的问题;但最新研究趋势则是研究那些失败的社会运动,是什么原因导致社运的失败——同样,当我们谈论那些失败的运动时,这个问题也可以用反向思维进行表述,即一场成功的社运需要什么元素。

首先值得分析是运动的参与主体。这些参与者的阶层构成、身份地位直接决定了一场社运是激进暴力还是温和非暴力,是倾向于走向成功还是导致失败。一般而言,学生往往构成运动的主力,他们青春激情,具有极大的动员能力和爆发力,大学也因此往往成为运动的发源地。但一场成功的运动,除了学生的呼声,更加需要那些具有政治战略重要性地位的人群(political strategic population)参与,譬如执政党的党员,譬如执政党所依靠的利益集团那些利益获得者。

反观最近民间抗争运动轰轰烈烈的香港,目前正在进行一场争取普选的社会运动,运动的召集人是大学教授,运动的参与者是青年学生;同时香港的经济发展支柱,是金融和地产行业。长期起来,香港一个核心政治运行逻辑,是依赖商界精英维护社会稳定、润滑社会摩擦,从而在该市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政商联盟的制度性局面。另一方面,香港高效的公务员体系,也构成了保障社会秩序合理运行的中坚力量。在香港这场社会运动中,虽然在民间激发起了极大的效应,但若以运动所指向的目标达成情况而言,则难言成功,其原因正在于参与人群单单依靠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并未有牵涉到这些占据重要政治战略地位的阶层,商界精英和公务员这两大人群皆置身于运动之外,甚至站在运动的对立面,从而难以在政治层面构成冲击。

其次,运动领导者的价值观、运动口号与运动参与者,以及潜在参与者的价值观并不相符,这种在目标层面的不符(value mismatch),也是导致一场运动最终难产的重要原因——特别是当运动领袖是在意识形态层面提出价值诉求(ideological goal),而运动的参与者曾更多希望可以达成工具层面的利益满足(instrumental needs)时,这场运动注定难以获得更广泛阶层的参与,并在运动内部产生冲突。

依旧以香港为例。香港民间抗争的集会地点,是该市经济发展的中枢中环,每天都有大量的商业活动进行。按照常理,在该区从事金融、贸易、咨询等领域的人士是最容易接触到运动的游行、海报、宣传手册,也是最容易被运动所感染的一部分人群,但他们对运动是完全冷漠的,并不关心运动所提出的政治诉求,甚至会觉得社运本身极大地影响到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秩序。这种差异和冷漠,会导致运动难以蔓延。

再次,一场失败的运动,必定是和运动中松散的组织形式有着密切的关联。如果组织具有高度的粘合性和内部团结(solidarity),则行动更易获得成功;反之,松散的、僵硬的组织形式难以型构出具有凝聚力和冲击力的行动,导致运动成为一盘散沙。

另外,运动的抗争者们为了推动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常常会使用甚至发明出新的抗争策略(tactical innovation),但是与此同时,运动的反对者也会相应地使用反制策略(tactical counters)以消弭和化解运动的影响,这种战术适应(tactical adaption)通常并不以强硬姿态的模式出现,而是软性的、有极强针对性的,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迫坏运动的社会影响。譬如在香港,在这场民间占领运动波澜诡谲之时,运动的反对者也相应地组织了一场大型的反占领运动,并且通过媒体广为宣传。如果香港该场运动的领导者发动起全民公决的民间投票,冀望在民间层面唤起更多的支持和参与,相信运动的反对者也可以发起类似的全民投票,并且获得在另一个论述层面上的民间支持;如果香港该场运动的参与者最终采取激进的形式,将运动推向激进化(radicalization),相信运动的反对者也会提升管制等级,甚至不排除引入强力部门的参与。

当然,一场运动的失败并不代表着运动参与者的失败,因为一个事件对每一位卷入其间的人们都有其独特的意义。运动参与者在抗争风雨中的淬炼,那些荣光和感动,是他们一生中极为宝贵的财富和经验,会让他们在下一场运动中避免走弯路,并赋予他们更多的力量,在未来的岁月中奋力投身到各种试图改造社会的事业中,譬如社区动员、环保抗议等等。这种践行运动的精神,不仅仅是启蒙,也在代际意义上具有传承性。套用社会运动研究权威威道格•麦阿当(Doug McAdam)在《自由夏天》(Freedom Summer)一书的结尾:Let it shine, let it shine, let it shine (闪耀吧,闪耀吧,闪耀吧!)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作者近期出版《我们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