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系作者《受困的黑马》系列之一

“啊!中国,什么都是中国造的。”从开罗到阿斯旺,每个街头的小贩、导游、餐馆服务生、观光马车的车夫,都会这么说,除去中文的“你好”,他们叫得出Jacky Chan(成龙)与Jet Li(李连杰)。两位有着更丰富知识的人,还会加上一句“中国要征服全世界”,另一位更有学养的人问我,中国人在苏丹有一个很好的项目,这是新的殖民地吗?

中国的影响力,随着运动服、球鞋、皮带、打火机、手机、汽车和游客,来到了埃及的每一个城市,或许那些木乃伊与金字塔的模型纪念品也来自于中国不知名的小厂。据说中国也摆放在穆巴拉克政府的政治议程上——怎样既垄断政治权力,又保持经济增长。

那是2010年初,我在埃及旅行。这个国家正处于一个既躁动、又没有方向的时刻,人人觉得这个独裁政权应该结束,却不知它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结束,不过旅行者们往往沉浸在法老的埃及,而不是现实中。旅行者的生活既丰富又单调。法老们留下的坟墓与庙堂,有着令人难忘的辉煌,夕阳下的尼罗河弥漫着诗意。很少有人追究这辉煌是建立在巨大的奴役之上的。一个观光者经常只能停留在浅薄的交流上,酒店服务员、导游、小贩,谈话总是形式、礼貌、油腔滑调的。我努力买到每一天的《国际先驱论坛报》,在一个阿拉伯语和古埃及象形文字的世界里,一篇英文评论到给予了短暂的智力消遣。

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我读到了刘晓波的消息。《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周末版蜷缩在卢克索的索菲特酒店的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正是圣诞假期,很少有人去翻阅它。中国政府不但更富、更强、更喧闹,也更狡猾了,它学会了在一个假日发布令人不快的消息。

在被关押了一年之后,刘晓波被宣判了十一年的徒刑。几篇发表在互联网上的文章,一份措辞再温和不过的声明,他被宣布为阴谋颠覆政府——这个掌管这全球五分之一人口、被视作世界未来领导者的中国政府。

即使对中国政府的冷酷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仍是个荒诞与严酷得过分的判决。你读得到其中的寓意——它是一个恐吓,它要杀鸡,还要把鲜血给猴子看。这猴子不仅是中国知识分子——这个国家是中国共产党垄断的、别人无权关心,也有西方世界——不要试图干涉中国政府的内部事务,它如何对待自己的反对者,是它自己的事。

照片上的刘晓波留着短短的寸头,神态平静而疲倦,脸上流露着抽烟过度的痕迹。这是过去几年中,西方媒体经常使用的标准照。你很难想象,他曾经身体极好,走在二十年前的校园里,别人说他像是健壮的火车司机或搬道岔的铁路工人。

我记得在一年多前的德国的《明镜》上也看到过。他在谈论北京奥运会对中国的影响,批评他变成了中国政府的另一次自我表演。这是他这些年的公共形象,一名对中国共产党政权的不懈批评者。他谈论政治堕落、官场腐败、思想控制、知识分子的责任……不过,他所有的言论都只能出现在外文或海外华人的报刊与网络上。他也是独立中文笔会的会长,这个组织的成员既有流亡海外的作家,又有仍生活在国内的异议者。在中国大陆浩如烟海的出版物上,他们的名字与见解几乎从不会出现。政治审查封杀了他们,而公众则主动选择忽视与遗忘。这是个崇拜成功与欢乐的年代,流亡者与异议者身处社会边缘,他们是失败者,失败者的尖利批评则令人不适,没人愿意自己美好生活的幻象就这样被刺破。况且,他们刺出的剑也锋利不再——这些问题早已尽人皆知,不断的言说似乎只让人心生厌倦,他们沦为了姿态的俘虏。他们像是这嘈杂、热烈又麻木的中国社会的隐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