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我的四本书吗,上面都有”,每当对我的问题听不清,或是对自己的记忆不确信时,他就会重复一句,然后指着桌上的纸袋,里面有四卷的《国父与横滨》。在封面上,孙中山穿三件套西装,两手插在口袋里,英气勃发,正是国民党正史中典型形象。

他身材高大、东北口音浓烈又洪亮,灰色西装得体而随意,像是典型的老派读书人。若不是行路时需要略微搀扶,你根本想不出他已经九十三岁。

当地人说,若你要问那些晚清的革命遗事,可能只有他知道。他们已普遍分不清康有为、梁启超或是孙中山的区别了,那都是陈年旧事。而据说他都记得,他曾是当地华侨中学的老师,曾编纂横滨的华侨志,是本地华侨社会的一名公认的知识分子。

在横滨的中华会馆里,他如约而至。墙上悬挂着各式的孙中山的纪念海报,还有一张马英九的照片——端庄得令人乏味。你几乎很难想象,一个曾经生机勃勃的革命党如何变成一个陈腐的执政党的。

他是个坚定的国民党员。十九岁那年,他加入其中。那是一九三九年的哈尔滨,东北正处于日本统治的高潮时刻。他出生于辽宁,十一岁时,日本人占领了东北,随即将逊位多年的溥仪扶上了皇帝之位。作为满洲国的子民,他接受日文教育,在哈尔滨的一所大学读书时,他班里的同学既有中国人、也有日本、韩国人,他们相处无虞,的确象是某种新的东亚新秩序。“日本人在东北的统治很正常,没什么残暴的记忆”,他回忆说。

不过,他不相信这种秩序,加入了反抗者的行列,他秘密地加入了国民党。在当时的满洲国,国民党领导的内地中国是不折不扣的敌国。他为此付出了两周的监狱生涯。他经历了国民党的辉煌一刻,在一九四五年秋天,中国成为了战胜国,国民党是这一胜利的领导者。但接下来,形势变得被动,迅速兴起的共产党获取了优势。作为一个县级的国民党书记,他跟随溃败的军队逃往北京,然后又到南京,进入了中央训练学校,蒋介石正是他们名义上的校长,他对蒋介石充满崇拜。溃败不可遏制,他还算幸运地登上了前往台湾的船只。在新竹与台中,他成了教育界中的一员,每日听到与看到“反攻大陆”的讲话与标语,心中暗暗明白恐怕一时回不去了。

他的命运在一九六四年再度发生转变,应朋友之邀(也是一个东北人),他来到横滨的中华学校任教。对于那个处于风云飘摇中的台湾社会来说,这是个不坏的选择。他也懂日语。

这所学校并非是普通的华侨学校,它的创始人正是孙中山。当一群横滨华侨在一八九七年想创办一所中文学校时,华人在此地的历史已经接近四十年,在高峰时期,有七千人之多,绝大部分是广东人,是本地最大的外国人社区。不过,在甲午战争前后,人数因中日的紧张关系锐减。华侨们期望这所中文学校能提高华人子女的教育水准,当地已经有了关公庙、妈祖庙、中华会馆,却没有一所学校。他们找来孙中山商议,在失败的广州起义之后,他一直在全球的唐人街演讲、募捐,说服那些只想逃避政治的华侨们支持一场他们无法理解的革命。在大部分时刻,他依靠的是乡情与血缘,而非政治理论。他们大多来自广东一带,说同样的语言,吃一样的叉烧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