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中国在高考。这应是全世界最大的考场。每年6月上旬,当高考在暑夏的燥热中逼近,潜意识里我都在竭力逃避它。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暗自庆幸,我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受洗,熬过了高考这个残酷的中国式成人礼。如果晚生三十年,真不知如何面对今朝的考场与成功学的重压。对今天的考场,我茫然与惶恐。对后辈考生,我同情,甚至有莫名的敬畏。我祝福他们。前不久,当我无力解答小侄子求助的几道小学数字题时,伴着苦笑,我的自信已碎落一地。我还能考上大学吗?

1980年,我从上海一所普通高中毕业,报名高考。如果不是邓小平文革后恢复大学招生,作为长子,我应被分配到市郊农场当个农民,或在街道企业做名工人。初中毕业时,上海正恢复重点高中。当时,有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是中国最稀缺的畅销书。上海南京东路新华书店门口,有通宵排队抢购辅导教材的学生或父母。我理科弱,未额外补习,被重点中学刷下。所幸我就读的普通中学有专业优秀、教育有方、对学生竭尽心力的各科老师,要不我真可能半道离场了。

那年高考,上海共有23万应届考生,大学录取率仅4%。高中最后一年,我决定转考文科。那个年头,实行全国统一试卷。考生先填志愿,再进考场,而后再按考分录取。文科,考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五门。国门初开,英语也考,仅计30%。那些年,高考在7月酷暑,上海就像个蒸笼。我和同学坐着公交车赶去考场,兜里有买汽水和点心的零钱。考到一半,教室里全是提神醒脑的风油精味。抹脑门时,一不小心,抹到眼睛,辣得流泪。当年的作文题,是“达芬奇画蛋”。从我考砸的语文分数看,我的作文,与标准答案上的主题思想一定没有对位,是说达芬奇熟能生巧,还是精益求精,我已全无印象。班主任知道我有作文自我发挥的毛病,考前再三叮嘱,高考一辈子就考一次。无论同意与否,你要盯住标准答案的思想。拿到高分,考进大学,你就自由了。

填写志愿时,父亲说,既然喜欢看书,就报图书馆系吧。我的心思则在法律、经济和新闻几个学科上纠结。当时,中国有个很出名的报告文学作家、人民日报记者刘宾雁,刚平反不久。他的《人妖之间》撼动了中国,让我动了当记者的念头,报考复旦新闻系。病中的母亲想得周到些,怕我压力大,常泼凉水,说考上技校也不错,家里东西坏了,有人修。

发榜那天,我去中学拿录取通知书。教学楼门厅的布告栏里,张贴着那个年代常见的大红喜报,写着祝贺某某同学考上某大学,墨迹新鲜,流着光亮。那年,文科班三名同学考入复旦。校长、班主任、老师的脸上,都很有光彩。回家路上,心在歌唱。落选的同学,暗淡失色。考分的无情阶梯上,每差一分,对分数的主人,都可能意味着一副不同的人生牌局。稀缺的机会与教育资源下,高考虽相对公平,终究残酷。

我们大学班级,六十多位同学,几乎来自中国每一个省份。晚上,宿舍熄灯后,大家躺在蚊帐里,小心打听彼此的高考分数。我的同学中,有上海和好几个省份的状元。我的高考总分,在班上只在中下水平。若不是生在上海,有户籍特权与招生名额的优越,我可能进不了复旦校门。我是游戏规则的受益者,内心庆幸但不安。我的外地同学中,至少一半来自农村,他们比城里学生更寒窗苦读,来上海读书前,他们可能从未出过县城。他们以高考改变命运。不过,现在中国最好的大学里,农家子弟的比例据称已逐年减少,是社会向上流动的空间与通道更窄、更局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