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本文为作者《故乡在童年那头》之十八。

回到身处渭北台地的老家,却看不见田野的面影。

塬上塬下,举目皆是白晃晃的塑料大棚。这些绵延数十里的人造怪物,百足虫般扎进肥沃的原野。小麦,玉米,棉花,大豆,油菜,……那些自古就长在这里的植物,仿佛一夜之间远遁了。头顶碧蓝、高远,但没有农作物生长的天空,终究不能算是天空。

空中飘荡着外乡人臊硬的口音。他们侍弄温室作物,常年吃住在逼仄的小屋里,从灶间冒出的浓烟,涂抹着高而远的天。有人蹲在湿热的大棚里采摘果子,有人翘在棚顶操控卷帘机,有人蹲在水泥路边看手机,……设施农业将田野变成了巨大的车间,逐利而来的,使用本地人祖先留下来的土地,生产最能为他们赚钱的东西。乡村正在消失……不再有春色、夏景、秋意和冬画。一直藏在心底的故乡的图景,自此将成记忆。

七八年前那次省亲,朋友载我出去转悠,说是要让思乡者见识见识现代化农业的盛景。隋文帝栖息地杨陵一带,掘土机轰鸣,大地成坑,田间堆放着砖头,沙子、水泥和钢筋,红旗猎猎作响,高音喇叭亢奋、聒噪。经过一番折腾,地里似乎就能产出一碗碗黄金。我以为那只是面子工程,铿锵一阵子自会偃旗息鼓。没料想,短短几年后,故乡便全部失守了。

安静不再。混凝土将大地一刀刀切开,做成一块块格子本。一条观光道下去,上千亩好地就彻底消失了。祖祖辈辈珍惜的黄土地,能攥出油的黄土地,落到一茬茬败家子手里,才有如此不堪的命运。各种车辆奔驰,笛声狂躁,行驶在乡间马路上,他们好像驰骋于无人的疆域,肆意无忌。夜晚,人们也睡不踏实,一想到地里有那么多人活动着,睡意不觉就浅了。

空气里飘荡着令人窒息的异味。父亲说,鸡粪牛粪熏久了,还能忍受,不胜其烦的是病毒般繁殖的蚊蝇。热天里,家家用塑料帘子罩住户牖,甚至把整个院子封闭起来,只露出一个透气孔。一年四季折磨人的,是养猪场上万头肉猪所散发的恶臭。

镇子北边隆起一坨直愣愣的高楼,生硬地刺向周朝的天穹。作为中国百强城镇化示范点,楼房似有品质保障,公园幼儿园小学中学一应俱全。在络绎不绝的参观者眼里,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一切都是新的,现代化的小区生活将取代传统的乡居状态,人们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从此不再寂寞。赞美似乎都来不及,我为何觉得满目荒凉?

因为根断了。在先人的土地上兀自生出了连绵的乡愁。

被驱逐出土地的人们各自寻找生路,村庄突然空寂下来。

时间凝固了。“扑棱棱”“咯咯咯——”突发的鸡犬之声令人心惊。偶尔会有老妇或老头佝偻而过,让人顿生萧条之感。即使过年,村里也乏人气。去年春节,政府组织的舞龙队挨家挨户串门走几步旱船,放一串鞭炮,多少算是造了一点热闹。

村人眼里的“能人”,不外乎这么几类:吃公家饭的,把几个亲戚塞进国家机构,把多少特供物资拎回家;走南闯北的包工头,在外边买了多少套房子;或读书或闯荡出去的,锦衣还乡,盖了几院子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