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社交关系被纷纷搬上网,我每天最重要的一些话已不再是从嘴里“说”出来,乃经由键盘或手写转换成方块字,“发送”出去了。

我活在这样一个“屏社交”时代,周身充满了奇怪的呓语、图片、符号和图标。

为了更好的诠释社交媒体的情感本质,我发明了“屏社交”这个词:经由那几款便捷的社交软件和各种屏(电脑、手机、iPad以及即将纷纷冒泡的各种可穿戴设备能连网的屏),我们的“关系”通过网络得到“确认”的同时,也被网络成功地规驯和转码了。

或许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凌晨二三点,我仍在“辛勤”刷新微信、微博。我有微信“好友”600人,其中包括各阶段的同学、同事、同业、同趣,尽管有些人早已不记得是从哪里加的,但这足以保证24小时里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刷出“好友”新动态。通常,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点个“赞”就闪人,像射门成功旋即呼啸而去的球员,成为自视光荣的点赞党。这还不够,我继而成为抢沙发党。这还不够,为了说一句有质量有趣味的跟帖,我时常颇费时日忙于点评各种“家事国事天下事”,争当“首席评论员”。

除了挤出一切工作间隙翻阅“好友”们都在干些什么,我也常发主帖,患上了“分享强迫症”,正如那些喜欢在社交媒体“打卡”和发早晚安帖的“好友”,每天不在这个广场说点什么似乎就缺了点什么。看到的帖子随手转发,喜怒哀乐随时晒出。网络社交的时间和频率都有赶超本职工作之势,算上非工作时间的“兢兢业业”,我成了一个“社交狂人”,一个话痨,一个心灵外挂的人,一个表演型人格爆表、渴望赢得众人掌声过活的可笑的人。

当我忙于屏社交,与“好友”们你来我往、妙语接龙,我感到了一种似真实幻的在场感和存在感,而这,像任何其他让人上瘾的东西一样吸引着我继续忘我地投入其中。然而,当我疲倦,从中抽身,脑中一片空白,并没有留下任何一件印象深刻的东西。

屏社交的体验,化成了一种疲倦的全悉感觉,雨露均沾地遍及每一个人,却跟谁都没有达成深入交往。屏社交成功地将真实社交涵义丰富独此一份的“读解”模式,切换为开放性的“可计算”“可再次转码”的“浏览”模式,亦由涉及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的多维度多感官聚合的结构,降格为纯平二维页面上简单的二元视听结构。

实际上,多媒体本身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科技概念,还有比人体更多媒体的东西吗?眼睛的像素远远高于任何屏幕,人们日用而不知,却回过头来追逐多媒体。科技的有限性奇观,常常诱使人们暂忘了自身尚未穷尽的可能性。

回到屏社交,这技术上的一场完美革命,久而久之,在人性上不蒂为深刻的由“深社交”向“浅社交”的全面退化。从此,社交礼仪等一切经验俱已成灰,直抒胸臆、无所顾忌的屏社交接管了我们的社交。其现实后果是,像我和另外一部分人,在屏社交里是活跃分子,一旦面临真实的生活现场,时常手足无措,不安,紧张,抑郁,成为“新常态”。

屏社交以其技术便利,最大程度地释放了人们难以餍足的贪欲,却无法帮助我们消化不断囤积的社交欲念和严重过剩的社交存量。正如在真实的有轻松氛围的社交中,没有人会去录音,可在屏社交中,几乎人人都很在乎聊天记录的备份和再转移——尽管你未必有闲情逸致再次查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