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善都会赢》,这是自称“一家全球性本地报纸”的《柏林时报》纪念柏林墙倒塌25周年特刊中的一个报道标题。

十多年里,我采访和交谈过的世界各地的德国人,回忆起柏林墙倒塌时自己的想法,也近乎如此,“不可思议的幸福”是他们最常用来形容当时感受的词汇。20世纪最辉煌的故事的确是这么被定义的:以奴役、极权和计划经济为特征的共产主义阵营的瓦解结束了冷战,以自由、民主和充分竞争为特征的西方阵营铺平了世界共同富裕和平的道路。在秘密警察斯塔西总部堆积成山的普通公民跟踪报告,让东部阵营公民胆寒的公权力之肆意迫害和屠杀,灾难性的计划经济,它们的崩塌是必然的,这崩塌是乘滑翔机、自制潜水艇和热气球飞越柏林墙的东德人和他们的亲朋带着全部热望拥抱的结果。

25年之后回顾柏林墙倒塌的那个时刻,它依然令人动容。被无数次讲述也无法穷尽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丝毫也没有减弱它们的力量。其中也不乏黑色幽默,一个德国外交官曾给我讲过,她所在的部门里有三个来自前东德的同事,都是当年偷渡到西柏林的,其中一个是趁天黑冒着挨子弹的危险游泳过界河。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最后一位游过来还不到一个礼拜,柏林墙就倒塌了。而《再见,列宁》喜剧片里那个不愿与过去告别、需要被蒙骗于真实世界之外的东德妈妈,也会得到宽宏大量的同情。

但是如果回顾仅止于此,回顾者就会陷入某种虚幻的满足之中,就会忘记过去永不凝固,历史和我们的记忆一样,总是被偶然性和今日的需求改写,以至于亲历者也不得不一再改变讲述方式,以便获得后来者某种程度的理解。所以在东德长大的德国总理默克尔,会给下一代年轻人推荐《窃听风暴》这部电影,但其实电影所描写的环境虽提供了某种程度的真实,故事的主线却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温馨故事,那样抚慰人心的叛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个也没有。

事件越是久远,解释越是多样,谎言也更容易被相信,无论是侵略、大饥荒还是大屠杀都可以被轻易否认。历史就像一个大超市,每个人从里面选择他所需要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成见。而这一切,推倒柏林墙的一代人——尽管他们漂亮地完成了他们那一代的使命——是无法充分预见和理解的。正如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所说的那样:“怀揣太多自负和太少的反思,我们将20世纪留在身后,大胆地跨步进入21世纪,它的襁褓就是自我实现的不完全真理……”

事实上,过去25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已经撼动了这了不起的胜利曾给人们带来的希望。朱特在《重估》一书的序言中说:“回顾那将1989-91年共产主义倒塌从美国对伊拉克灾难性的占领分隔开来的半代人时光,犹如被蝗虫吃掉了一样:15年浪费的机会和大西洋两岸的政治无能。”这位曾经的左翼、后来的社会民主主义学者没有回避共产主义阵营的罪行,但却对冷战结束带来的过度市场迷信及对政府公共职能的过度缩减感到痛心,认为这是冷战结束的一个不幸的附带结果,而美国对伊拉克的占领则是另一个他为之愤慨的灾难。法国的托马斯•皮凯提教授在2014年被翻译成英文的《21世纪资本论》中,则因为分析了欧洲和美国的收入不平等和财富集中加剧的趋势而风靡全球,因为它击中了资本时代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