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1日 晴 下关
哪里是李鸿章的遇刺处?
从春帆楼出发,我沿那条山腰上的李鸿章小道散步,然后下山,拐入引接寺。正是夕阳时分,狭长的海峡金光闪闪,庞然对面的九州岛,朦朦胧胧。如果两岸再多些密集的高楼,它就有了一点维多利亚港湾的味道。
马关没有香港的能量与运气。它在19世纪末获得了短暂的历史重要性——试图驱赶欧洲人的日本武士在此屈辱地战败,然后又在面对中国时,获得了令人眩目的成功。当1911年路过的梁启超感慨说“明知此是伤心地”时,他感慨的是1895年在此签订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是中国近代屈辱的最佳象征。
中国不仅在西方人前落败,还被从来看不起的“倭人”战败,而合约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前所未有的惊人。同样重要的是,贯穿近代中国的两种最重要的历史叙事因此而起。一个是 “屈辱叙事”,相比于1842年的南京,1895年的马关更是这屈辱的真正来源。另一个则是“失败叙事”,从曾国藩至李鸿章的“自强运动”注定无法成功,倘若你不变革政治体制与社会心理,军事与技术的变化是无意义的。
但此刻的这个港口小城,懒散、诗意,似乎容不下这么多故事。自从1903年,它从马关更名为下关后,似乎也丧失了历史的重要性。它最出名的是河豚。在春帆楼前、在神社里、在市场里,在滨海道上,胖胖的河豚塑像无处不在,而在餐桌上,河豚则是旅行者们必尝的佳肴。
签下《马关条约》的春帆楼正是日本第一家特许的河豚料理店。在彼时,河豚剧毒,毒素更给品尝者带来强烈的快感,除非你技艺高超,否则容易为此丧命。或许,对于明治时代的日本,《马关条约》或许正是上佳的河豚,它无比美味却剧毒。中国的赔偿为日本的工业化提供了巨大的动力,占领台湾则激起帝国扩张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它是心理上的,国家主义的崛起模式是可行的,这个思维逻辑在1905年日俄战争中再度得到确认。直到1945年被投下两颗原子弹,日本一直深受这个逻辑的驱动。
此刻的亚洲又像是1914年前的欧洲。当中日关系因为钓鱼岛事件陡然紧张后,世界的评论者都喜欢用这个比喻。在表面的冲突下,是东亚结构性力量的再度变化。自19世纪末以来,东亚都处于一个强日本、弱中国的状态,当两个国家都以强者的面目出现时,它们会产生怎样的紧张感?两者之间——尤其是中国对于日本——蕴含的高度历史性的愤怒、屈辱(它被不断的生产、再造),该会以怎样的方式排解?
据说一些日本学者也相信,21世纪的东亚又像是19世纪的轮回,当然是1895年前的景象。中国急速的现代化就像是自强运动的延续。一直到1894年夏天战争打响前,日本都不相信能击败中国,不管是国家规模还是军事配备上,中国都令人生畏。正是对于中国可能迅速崛起的恐惧,让日本的决策者与公众产生新的焦虑,这焦虑导致了敌对。
这感受与忧虑在这下午的下关都显得不合时宜吧。这些在海滩边欢乐、忙于自拍的日本人,似乎再难有战争的欲望。日本社会显得那么平和、镇定。而在这个梁启超的伤心地,我未遇到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的中国游客。他们蜂拥到银座购买化妆品与马桶垫,似乎完全没有心情与时间来此一游。所谓的“历史愤怒”都常是假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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