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为作者新版《极权的诱惑》的序言,台湾八旗2014年5月版。

我犹记写作这本书时的情绪,除去愤怒、困惑,还有一种触碰禁忌的快感。那是二零零九年的冬日,我在剑桥游学。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伟大的传统、令人心醉的风景,没怎么令我触动,心中反而产生了更强烈的书写中国的欲望。

这意味着某种身份的危机,你在一个崭新的环境中无法找到自我,更沉溺于过去的身份。它也是一种解放,距离带来了自由,你可以更超然地观察熟悉的事物。

这本书正是这种沉溺与自由的共同产物。彼时的中国,正处于“中国模式”的顶峰,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她成为历史的新主宰。身在中国时,我对这陈词滥调充满愤怒,被愤怒侵蚀,却反而失去反驳的能力。在剑桥红砖图书馆内,我发现那些对中国的赞颂,不过是历史片段的另一次重演,不管是对斯大林的苏联还是希特勒的德国,人类总是陷于这极权的诱惑。我在书写时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常年来的内在审查减轻了,连使用“极权”这个词汇本身,都充满了异常的快感。

这或许也是这本书的弊端。我太着迷于历史的类比、快感式的批判,没有更深入地分析现状,尝试给出某种建设性的方案。这是智力与情感不足的标志,也是对责任的逃避。就像我钟爱的作家加缪所说的,如果一个人的写作只是为了证明一切都搞砸了,那么他索性保持沉默。

这建设性的方案来自何方,我至今不解,并为此饱受折磨。偶尔,我会羡慕五年前的自己,他喋喋不休地发出议论,似乎对所有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而如今,我却愈发不知怎样看待眼前的世界,更对评论中国丧失了热忱。

五年来,中国的影响力仍在扩张,“极权的诱惑”也未停止。按照《经济学人》的观点,中国的崛起正是全球民主衰退的重要原因之一,它提供了与自由民主政体不同的选择。我也记得几年来在台北的闲谈,很多人相信,不管胡锦涛、习近平是否专制,他们总比毫无作为的马英九更有魄力。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人们对于强者(不管他掩盖了多少罪恶),有一种天然的倾慕。

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吗?中国内部的危机迅速加剧,蔓延的暴力、经济衰退、环境恶化,中国模式的弊端日益凸显。在世界舞台上,中国崛起带来的黑暗面渐渐浓重,它的巨大金钱力量正导致一系列政治与社会恶果。

在某种意义上,香港与台湾是这黑暗最直接的受害者,这两个社会愤怒却又无力地发现,他们所珍惜的社会制度、价值系统被不断侵蚀。这也是吊诡的一刻,25年前,当中国因天安门屠杀陷入孤立时,正是这两个地区的商人们迅速涌入中国,他们在短期内获得巨大的市场与利润,却无意中帮助造就出一个吞噬他们的巨人。

香港与台湾对中国的反抗,似乎仍停留在表层情绪,它们尚未真的尝试理解这个极权中国的深层逻辑,也未尝检讨自身曾经的短视。在短视背后,是一种高度功利主义的心理,人人只求眼前利益,放弃长远的、非功利的维度。与极权主义的斗争,需要充分的智力与心理准备,浅薄的反抗难以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