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陕西扶风老家,目睹了一位壮年邻居的死亡。

腊月二十六,当人家的迎亲鞭炮响起之际,他倒在村外的壕沟里。

过年的事情准备停当,肉、菜、水果一应俱全,在东北工作的儿子已归家,小女儿刚生了一个闺女,正在“坐月子”,他和妻子盼望着出嫁的长女带外孙回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男主人勤勉、干净、和善,女主人热情、能干。他在建筑工地当领工,月薪六千元。这一家享有村人由衷的尊敬。

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有人说,前一天他还说,过年后要去延安打工,有人以年薪十万相邀。“给儿子买房娶媳妇”,这是他生命的原动力。

他是猝然而死的。新年临近,他打算拉几车土垫垫后院。在野外拉屎的平娃,看见他突然“噗嗵”倒下去,再也没了动静,就边提裤子边喊:“救人了!救人了!”医生赶来,心脏已经停摆,他死于心梗。享年四十八岁。

他的死令村人伤悲。一老汉恸哭道:“老天,你不长眼啊!这么一个好人怎么就叫他走了?”

亲人们悲痛欲绝。他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们一直觉得死亡是慢慢靠近自己的,而且自己要比这个对手强大。事实是,死亡就是突然出现的,他闪电般掐住了我们的脖子,让我们来不及吐露最后的心声。

我们把死亡推到生命的尽头,以为那是一个到时候自然而然能处理好的事情,因而极少去做死亡的准备。有朋友说,他对高龄的父母采取旁敲侧击术,以墓地安置做引子,期望引出他们对后事的处置来,但总是被父母们轻轻拂过,他们本能地回避谈论这个话题,他们觉得那是不必谈的事情。死亡之火在胸膛里燃烧,他们佯装感受不到舔咬着的火焰之舌。

十多年前,我曾接触过一位退休老人,身材魁梧、一生坎坷的他,在七十五岁时制定了一个活到一百岁的生命计划:在到达寿数之前自己能挣多少钱,每天怎么运动、调息,服用什么保健药等等,都一一计划好。他身体硬朗,活到八十几岁应该不成问题,但再往上走,明显有点一厢情愿了。在他面前,谈论死亡当然是不合时宜的。春节期间,在西安又碰到了一位耿直的文化人,声称要做“最后一个右派”,八十出头的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活到一百二十岁。一位颇受尊敬的思想家晚年发出“我不想死!”的慨叹,……这都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产生的强迫症,即使能活到目标寿数,又有多大意义?

他们都是无信仰人士,如果说中共标榜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信仰的话,他们都曾经有过。在他们眼里,生命取决于意志,有多强的生命力就有多高的寿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生命的主人,他们要把自己的生物体存在本能发挥到极限。愈到晚年,人愈容易产生“让生命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的心态(语出《享乐的艺术》一书结束语),只有重复才能产生生存的价值:我活着!活着就是一切!悲哀的是,从未有人在大限来临之前,解决自己的信仰问题。既不是信徒,又非享乐主义者——按照享乐主义代言人的描述,生命不是一个任务,而是一次探险经历,应该充满美好、喜悦以及愉悦(见《享乐主义手册》一书结束语),他们确实就是被自己的妄念所鼓动的唐吉可德,行走在凄苦的荒原上,恐惧死亡又不得不面对逐日逼近的死亡。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只好设立外在的目标去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