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一年前,在香港的一家书店,我随手捡起一本《传教士与浪荡子》(The Missionary and the Libertine),它归属于“亚洲兴趣”(Asian Interest)一栏。

彼时的香港,殖民地的气息正在散去,但仍能轻易感受得到。在湾仔的六国酒店、在银行家穿梭的中环、还有旧中国银行上的“中国俱乐部”,你能感受到那个吉卜林、奥登与大班们眼中的香港。它是西方与东方交融的产物,前者是征服者,后者是承受者,充满了殖民地的异域风情。连Asian Interest这个书分类名称都带有明显的这种痕迹,Asia是欧洲人创造的概念。

这本书是这种视角的延续吗?至少看起来,标题正是如此,封面也是如此,一个裸露双肩的东方女人显露出惊恐的表情。

“如今,比任何时刻,香港都感觉像一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城市,它只有一个狂热的现在”,翻到其中《香港最后岁月》一章时,正读到这句话。文章写于1990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香港的不安情绪,旧秩序正在退隐,但新秩序是什么?

我也被作者的叙述吸引,个人游记、新闻报道、文学批评、历史叙述、政治分析,毫无缝隙地交融在一起。他不仅捕捉住这稍纵即逝的时代情绪,还给予了这情绪以更大的历史框架。

更重要的是,你可以感受到作者对陈词滥调的逆反,他用追问、质询、嘲讽来对待所有程式化的判断,他既质疑西方眼中的东方主义,也怀疑所谓的“亚洲价值观”。比如对于香港,他显然不同意这是一座纯粹的经济城市,他看到了这座城市更深的渴望:“去发展一个政治身份,人们必须有连续感,共同分享一个过去,更重要的是,分享一个他们可以为之负责的未来,他们作为公民、而非臣民。”

我买下了这本书,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一个曾长期在亚洲生活的荷兰人,通晓包括日语与中文在内的六种文字。未曾料到,这本书也随即成为一种隐喻、一个指南,它开始缓慢却有力地塑造我的思考、写作与生活方式。

马尼拉、加尔各答、东京、首尔、台北……我去了他去过的地方,试图像他一样观察、交谈与书写。我也寻找到他的其他作品,从20世纪80年代的《面具背后》(Behind the Mask)、《上帝的尘埃》(God's Dust),到90年代的《罪行的报应》(The Wages of Guilt)、《伏尔泰的椰子》(Voltaire's Coconuts),再到《坏分子》(Bad Elements)与《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还有那本迷人的小说《中国情人》(The China Lover)……

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奈保尔(V. S. Naipaul)、保罗•塞罗克斯(Paul Theroux)、珍•莫里斯(Jan Morris)一样,变成了我过去十年中反复阅读与模仿的对象。他们来自不同区域,年龄、性别不同,所关注的题材也不尽重合,却分享着相似的特质——都因个人身份的焦虑而获得了对外部更敏锐的观察,有某种局外人才有的洞见,都在极度个人视角与庞杂知识世界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在他们中,布鲁玛或许是游历的地理与涉猎的知识最广的一位,在很多方面,他与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或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更相似。他继承了他们对他人的文化与生活的广泛兴趣,除了知识、思想,更有对历史中模糊、暧昧、灰色的地带的兴趣。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情欲常占据着显著的位置,他也常把目光投向边缘人,这种诚实正是理解、接受、庆祝人类情感与思想的多样性的基本态度。